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苅部直|思想之命运:丸山真男的“印象”与肖像

苅部直 勿食我黍 2021-12-24


作者|部直(Karube Tadashi)

东京大学研究生院法学政治学研究科、法学部教授,研究方向为日本政治思想史




  
丸山论之病
 
我认为似乎存在一种叫“丸山病”的东西。
 
一上来就把病挂在嘴上,或许有些不妥。但是,当我读到有些人写的有关政治学者丸山真男(1914—1996年)的著述时,就常会有这种感觉。


丸山真男(Maruyama Masao,1914—1996年)是20世纪40年代初期到90年代颇为活跃的政治学者、思想史学家,在二战以后的日本学界和言论界有很大影响。

 
在战后日本,甚至近代日本,很少有人的思想如丸山真男那样受到如此多的批判。有人说,丸山是对西洋的近代不加批判而一味赞美的人,有人说他是脱离大众的启蒙家,还有人说他是沉浸于国民国家幻象中的民族主义者。在冷战时期,偏右的人把他视为迎合共产主义势力的学者而加以批判敲打,偏左的人则对他反激进的保守倾向口诛笔伐。
 
在这些批评意见中,有些是可以接受的,分析得也很透彻。
 
大概有人会站在我了解丸山真正所想的立场上,对上述意见口诛笔伐,而我认为过多地回应上述批评意见并无太大意义。我更关注的是,这些批判丸山的言论都带有一种独特热情的原因是什么。在这些文章中经常会散发出一种怨念:若不特意敲打下丸山就不舒服。实话实说,我猜测他们正是因为真的欣赏丸山,才喜欢对之采取一味批判的态度。


丸山真男:一位自由主义者的肖像》
 [日]苅部直(Karube Tadasi)  著
唐永亮  译
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
2021年4月

譬如,作家林房雄和三岛由纪夫在二人的对话集《对话·日本人论》(1966年)中,就把东京大学法学部教授丸山真男作为“战后派学者的代表”加以攻击。在二人的对话中充斥着诸如丸山等“进步学派诸君”把东京审判的结果作为“自己学说的第一原理”,推进日本社会的“美国化”,赞美工业化与休闲社会的到来等观点。林房雄就说道:
 
不仅仅针对的是丸山君,以他为代表的“战败学者”们的学问表面看起来是学问,但读起来却毫无学问可言。所谓学问,就是读起来会让人感叹,“哦,是这样啊”,让人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战败大学教授”的工作应是让读者茅塞顿开。

 

真正的学问会让读者恍然大悟,这个观点在后文也会提到,重视与“他者”在思想上对话的丸山,对此也是赞成的。但问题是,恍然大悟中“悟”的内涵是什么?关于战争责任的讨论姑且不论,单是因倡导“美国化”和工业化而使日本社会陷入“精神颓废”的批评,就已经使丸山污名满身。归根结底,不将问题归罪于丸山他们就不舒服。然而,事实与林房雄和三岛由纪夫说的完全相反,他们的发言都针对的是丸山。林房雄比丸山早十一年,三岛由纪夫比丸山晚十年考入东京帝国大学法学部。
 
当丸山在一次同人杂志组织召开的座谈会上(1968年),被要求针对林房雄和三岛由纪夫的对谈发表意见时,他说:“我要公开讲,我事实上不仅对之置之不理,而且以轻蔑的态度对之不屑一顾。”丸山的这种应对方式在其他场合也曾有过,经常使批判者火冒三丈。对这种曲解误读的见解大概也只能这样来应对了。
 
同样,还有一种丸山真男研究热、甚至可谓热得要命的是对上述批判意见的反批判,而这些拥护丸山意见的人与持批判意见的人一样都对之乐此不疲。每次批判丸山的书籍一面世,在以继承丸山的思想和成果为导向的同人杂志上就会针锋相对地登载攻击该书的书。观之,令人唏嘘不已。对于那些如此卑劣的书籍,我们无视它们就可以了。一旦接触异质的意见就要激烈地反驳回去,这种封闭的态度恰恰是丸山努力批判的。
 
异样的热情
 
对丸山真男的讨论,就像患了热病似的。这当然也可能与丸山本人的个性有关。丸山在二战结束后不久,不仅在学界,在报刊上也异常活跃。他参加和平问题谈话会等活动,不断针对现实政治提出自己的建议,而让他的名字最终变得家喻户晓是在1960年(昭和三十五年)反对岸信介内阁与美国再次缔结《日美安全条约》的安保反对运动蓬勃发展之际
 

在此之前,自民党政府岸信介政权以种种方式孤立地、片断地对民主主义与宪法的“蹂躏”,在这一天晚上得到集中展现。该事件集中表现出了赤裸裸的暴力,而战后十几年来,在不同时期、不同问题上,散在于民主主义运动中的理念和理想在此时也一举爆发出来,为我们捕捉到。如果我们认可19日到20日晚上发生的事件,就是承认权力可以为所欲为,就是承认权力是万能的。如果承认权力是万能的,那就是否定了民主主义。否定这一方,就是肯定另一方。肯定另一方,就是否定这一方。这就是摆在我们面前的选择。


以上是丸山于1960年5月24日在东京神田教育会馆召开的“要求岸内阁总辞职、不承认新安保条约学者文化人集会”上,面对2500名听众所做讲演的结尾部分。所谓“那天晚上”是指,5月24日集会发生前五天,也就是从5月19日开始到第二天,岸信介首相把警察部队引入众议院,将反对派社会党议员驱逐出会场,下决心强行通过新安保条约。这是在2万名反对新安保条约的学生和工人包围国会议事堂状况下采取的强制性措施。而与之相对抗,游行示威活动的规模进一步扩大,各家报纸也在社论中齐声讨伐岸信介对议会政治和民主主义的践踏。
 
丸山为社会上涌动的热情所感染,但他的话语中散发出的紧张感却不同寻常。他在讲演开头就指出,战后日本自民党政府内在包含的矛盾和危险性在“那天晚上”集中暴露出来,是承认“权力”的这一行动,还是批判它,由听众自己来决断。这种气魄简直就差要说:如果不否定“民主主义”这一理想,现在就必须出去游行。当然,不完全是因为丸山的讲演,集会人群最终转移至国会,包括丸山在内的50名代表要求面见首相。他们在到达首相官邸后,在接待室里持续等待了5个小时。
 
印象的泛滥
 
被卷入安保反对运动旋涡中的丸山本人又是怎么想的呢?他在1958年召开的一次座谈会上,针对某篇文章以现代社会充斥泛滥的“印象”,用国际社会东西阵营对立的冷战思维来评论“丸山学派”的做法表示了不同意见。
 

总之,美国对苏联抱有的印象是对苏联真正状况的极大歪曲,而这种印象自身不断扩展,历史就在这种现实里被塑造出来了。可以说,苏联的美国印象也是如此。在现代社会,无数的印象之网交织在一起,让人无法认清哪些是现实,哪些是幻象。即便在日常生活中,也可以真实地感受到这一点。我自己就深有体会,大概从去年开始,我们被称为丸山学派,这让我感到很意外。


丸山上述发言的背景是:他的论文《日本的思想》(1957年)发表后,引发了高见顺和花田清辉的批判,哲学家小松茂夫遂认为丸山等人是与马克思主义有所区别的社会科学家集团,应该给予关注,故将其命名为“丸山学派”。丸山被社会上不断扩散的对自己的此种“印象”弄得疲惫不堪。据丸山后来的回忆录所载,在1960年安保反对运动中,“我强烈地意识到现实政治问题让我筋疲力尽,已无法专心从事日本政治思想史研究”。他本人内心中是想埋头书斋专心于思想史研究的,但实际情况却是,受熟人所托又不得不投身于社会运动中。
 
生活在现代的人,无论是谁都被迫在政治上做出某种“选择”,这就是丸山一直以来讨论的问题。媒体上、社会上谣言四起,人们被各种有关“现实”的“印象”包围着,很难认清哪种才是真正的现实。然而,即使如此,我们也要对政治问题表达自己的态度。丸山在1960年5月3日召开的宪法纪念演讲会上,就公开表达过这个观点(《现代的态度决定》)。所以,致力于拥护民主主义的知识人形象的形成并非空穴来风,尽管丸山是受熟人所托不得不发表讲演、撰写文章,但其所发表的内容是原因所在。他那扣人心弦的叙述方式,塑造了丸山的民主主义者形象,并通过媒体报道得以进一步放大。
 
在丸山看来,市民表达“态度决定”的方式,不只有在集会讲台上发言、参加游行活动。他所倡导的是于日常生活中的小事上日积月累的选择。丸山本人并不想在媒体舞台上抛头露面,当然这与他的政治思想并不冲突。
  
分歧与矛盾
  
丸山向民众热切倡导“抉择的时刻”,而当这一问题刚刚为人们关注,他就想抽身而退。这种做法不完全是丸山为人处世这种表面态度的选择,有其内心更为深刻的心理动因。丸山在“大学纷争”后的1969年写给安田武的信中这样感叹:“我本人束手无策了,关于丸山的印象正在蔓延,紧紧地包围着我。”毋庸置疑,这是喜欢经常把隐遁挂在嘴边的丸山的内心真实告白,其中也包含着丸山对身处作茧自缚境地的痛苦自觉。
 
丸山语言中所饱含的热情恐怕就是从其发现自己内心的纠葛而散发出来的,甚至连阅读这些文章的读者也都会被感染。例如,丸山已深深意识到,政治参与和隐遁两种相互矛盾的诉求,在自己内心深处是同时存在的,他也认识到优柔寡断是可耻的,故而努力将自己推向某个方向。这就使他的文章读起来有强烈的紧张感。世间流传的丸山形象以及由此产生的各种说法,使丸山思想中突出的部分更突出了。
 
因此,我们在思考丸山其人与他的思想时,最关键的是拨开围绕丸山的“印象层”,避开已有的各种各样“丸山论”模式的影响,追寻其内在实质。总之,把丸山描绘成战后“进步派”知识人、拥护民主主义思想家的形象,也不完全错误,但像敲开鸡蛋从中取出蛋黄一样,想要将思想家的真实意图完全再现出来,这与其说是自不量力,毋宁说是滑稽可笑的。
  
问题发现型思考
  
那究竟应该怎样来理解丸山的思考方法呢?在这方面存在两种分歧很大的意见。丸山在追忆中国法制史研究大家仁井田陞的座谈会上,将学者分为“体系建设型”“问题发现型”两类。前者在自己思想中存在一个体系,他们想的是如何将一个个问题纳入自己的体系中。与之相对,后者采取的态度是,“在现实之混沌不清中发现新的视角”。这种分类方法不仅适用于专门从事研究的学者,也可广泛用于分析一般思想家。
 
我本人也曾想过自己属于这两种类型中的哪种呢,这个问题暂且不提。从丸山的文章与谈话中可以看出他的思考方式属于两种类型的混合。丸山所追求的是把历史放在追求“近代”自由民主理想的过程中来把握,并确定各个时期的现实离理想的目标还有多远,具有“体系建设型”的一面;而在政治和日本思想文化方面,为回应时代的需要,丸山做过各种讨论,其思想轨迹中又具有浓厚的“问题发现型”的痕迹。
 
在此我想指出的是,无论是批判丸山的言论,还是拥护他的言论,大概都过于把其视为“体系建设型”思想家,而未对之采取全面的传记叙述。丸山在时代的转变中,发现了各种问题,并采取了能动的应对姿态。现在我们阅读这些作品,还是能从中读出非常丰富的内容。丸山一生经常思考“现代”问题,并一一加以讨论。重要的是,他在不断地思考,也正因如此,他的思想才具有生命力。
  
友人的视点 
 
讨论丸山真男的思想与人格的文章数量众多,包括批判性文章在内,绝大部分文章都是由受到过丸山的影响或者比丸山年轻的人写出来的。因此,这些评论一开始就将丸山称为“先生”或思想界的“泰山北斗”。这对于丸山自身,对于那些企图从周边文献来了解丸山其人的后世学者来说都是一种不幸。年轻人对待先行者,很容易先入为主地怀有道听途说来的印象,而往往没有机会修正它。
 
当然也有例外。譬如,丸山的好友、作家武田泰淳的夫人百合子在她的游记《狗狗看到了星空——俄罗斯旅行》(1979年)中写了如下一段话
(此条原注本号保留:武田百合子『犬が星見た―ロジア旅行』、中公文庫、1982年、328頁。)。武田夫妻、中国文学研究者竹内好与丸山家相交甚笃,1969年(昭和四十四年)相约去俄罗斯旅行,在归途中顺访哥本哈根。在此期间的一个早上,在蒂沃利公园的饮食店里有如下一段对话。
 
百合子:那个人是谁?抱着一个皮包,在蒂沃利公园里一直朝前走着。 一个可以清清楚楚看到侧脸的绅士,在对面的池塘岸边步伐沉稳地走着。 竹内:像是一位大学老师啊。 百合子:像是丸山(真男)……(括号为原文所加)  竹内和我先生开始谈论丸山的事情,谈论了很长时间。“丸山现在在做什么呢?咱喝着啤酒,心情很好啊。啊!心情好。”我丈夫往自己和竹内的杯子里倒满啤酒。竹内也一边哈哈大笑,一边说:“我心情也很好”。两人又都把杯中的啤酒一饮而尽。


他们到底说了丸山什么事呢?三人中,竹内好和武田泰淳比丸山年纪稍长,武田百合子比丸山小11岁。三个人对丸山的看法都含有敬爱和戏弄之意,就像平等的朋友一样。那时他们到底说了什么,现在已经无从得知。
 
想象着我们自己也一手拿着啤酒加入他们的谈话中一样,通过接触丸山的著作来解读丸山。全方位描绘丸山的思想及肖像,就交由以后的传记学者来完成吧。本书仅以此为视点,重新解读丸山留下的言论,犹如与他本人展开问答一样,追寻他围绕“现代”的人与政治及“日本”这一空间的思考轨迹。


—End—


本文选编自《丸山真男:一位自由主义者的肖像》,注释从略,题目为编者所拟。特别推荐阅读此书的完整内容。该选文只做推荐作者相关研究的书目参考,不得用于商业用途,版权归原出版机构所有。转载请务必注明来源(包括图书名与公号名)。任何商业运营公众号如转载此篇,请务必向原出版机构申请许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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